落幕的春城(刊登於2016/11/25中華副刊)
作者:韓麗瑛
在2015年11月間,臺南市僅存持有公娼牌照的「夜巴黎」吹熄燈號,從此「新町」的最後一絲風月情色就消失無蹤。
位居「一府二鹿三艋舺」之首的臺南安平港,是船隻往來,商賈雲集,漁貿人口聚集的繁華港口,由於古運河淤塞,日治時期,大正十五年(1926年)開鑿臺南、安平間水路運河,直抵市中心(今中正路尾),帶動市區繁榮。
臺南新町的性產業就回溯到1922年,日本政府在運河的南側台江東岸的海埔新生地開發新町,設置特種行業區域,把府城的妓院集中在新町,稱為「新町遊廓」,新町區域約在現在中西區康樂街、大智街、大仁街、大勇街。
日治時期府城新町一帶,酒家、茶館、妓院、藝旦間雲集,風花雪月,繁華一時,物換星移,1980年公娼制度走入歷史,「新町」風消雲散,逐漸被人淡忘。
小鳳從小在新町區域長大,我們嘗試與正在失去的「新町」過去對話,透過對話來回味這個地方的人事物,讓「新町」意象從歷史記憶裡鮮活起來。
從屏東嫁到府城的仙冠同學說:「我聽公公說南廠(註1)的女人都很厲害。」小鳳笑著說:「南廠這個地方就是風化區,或許女人不得不悍吧!」
談「新町」時,不免會提到「真花園」,談到這家日式庭園造景的園林妓院,讓人悵然唏噓不已,本來市政府希望認定為市定古蹟,並保存原貌,希望能留下這幢建物成為「新町博物館」,但因產權、權利金的問題,地主收回另做他用,2009年成為一堆廢土,如今大樓已起,歷史建物就這樣消失,難以彌補。
新町區域國民政府更改為大智、大仁、大勇街,在二十多年前成功大學歷史系石萬壽教授曾經建議施治明市長,將這個區域改南廠一街、南廠二街、南廠三街,但這個提案無疾而終就此作罷。為政者街道命名常以政令宣導為主,很少考慮到地方紋理和歷史淵源。
新町今昔已有很大的差別。
「童年時的新町非常熱鬧,康樂街和大智街最繁華,常常人擠人,很多外地人會對新町感到好奇,跑來參觀。早期安平港很多大船往來,海軍或特種部隊的男人來到新町這裡,尤其特種蛙人部隊的男性,出任務時潛入敵方出生入死,不知何時會殞命,對生命的無常感受強烈,都會抱持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,天天有人打架鬧事。」
新町在四、五十年代時,酒家就有數十家、妓院五十多家。特種行業聚集,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之間,發生許多社會事件和愛情故事。
在酒色財氣中,常因為女人起糾紛,也難免喝酒鬧事,五O年代曾經發生一起「水鬼」凶殺案件。也有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,藝旦與富家少爺產生情愫,兩人的戀情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,相偕投河自盡,被搬上銀幕「運河殉情記」,淒美的劇情感動不少男女。
妓院很多都是合法掩護非法,在不講求人權的時代,女人被物化當貨品,申請公娼執照對自尊心滿傷的,很多來自鄉下或是原住民的女人,必須回到故鄉申請,必須要得到父母同意,若結婚需要配偶同意,所以申請執照時,就等於讓家鄉的人知道妳從事性工作,所以那些女子寧願轉入當私娼。
野地裡的長春花歌詞裡道盡當娼妓的無奈與悲傷:
「雖然是乎人看輕,走到這條路。
阮嘛是飼家賺吃,有什麼通見笑。
紅燈路頭街巷,暗暗孤單行。
唉呦~換來一家的吃穿。
我的人生呦~~」
在遮遮掩掩中,外人很少看到這群卑微庶民的歷史,她們就背著賺吃查某的污名,默默的隱忍、捨棄、然後消失的娼妓人生。
「真花園(註2)」已拆了,「松金樓(註3)」也沒了,「新町」這個地方已經回不去了,而且這個社區的老居民幾乎都搬走了,移居過來的新居民為大多數,現在大家都已淡忘這個區域曾經是風化區,而且人們對風月場所是有隱晦的。
過去就過去了,消失就消失了,再也沒有人去回想。但「新町」存在的事實,縱使成為歷史也難以抹滅。
我想到三十多年前,康樂街與新南街巷道開闢成為府前路時,朋友憂心的告訴我,說他鰥居多年的父親,近來總是茫然落寞,原來他父親常出入「夜來香」妓女戶,虛幻情愛裡慰藉單隻獨影的父親。「夜來香」原本藏身於巷弄裡,深巷豁然成為開闊的大馬路,彷彿築起一道無形的高牆,讓他父親矜於尋歡,有苦難言。
既是飲食男女,「食色性也」自古以來情色就難以杜絕,主流社會總是以道德框架來看待,認為性工作者是傷風敗俗,主張廢除公娼。
表象上無處不飛花的春城落幕;但,點點春色卻如伏流漫延不絕。
註:1.南廠位於保安宮的東側,約在保安路與郡西路交會一帶,從事造船、修補船務工作,當地居民稱為南廠。
2.日治時代「新町遊廓」代表建築「真花園」,2004年3月31日,百年歷史的真花園熄燈。
3.台南市西區大智、大仁街口的「新松金樓」,一度是府城地標的建築,曾因蔣渭水在此召開全工聯會議,在台灣民主歷史佔了一席之地。